吉狄馬加是一個有著故鄉(xiāng)印記的詩人。大涼山之于他,就像沃爾科特之于加勒比海,埃利蒂斯之于愛琴海的波濤一樣。吉狄馬加從故鄉(xiāng)開始,從自己的族群開始,逐漸把感性的我、悲傷的我、有限的我推至超驗的大我和無限詩意化的世界之中去。
(本文刊于《阿來研究》第19輯)
(本文作者:李犁)
吉狄馬加的詩歌是一滴巨大的淚水,溫軟陰柔,深入其中又有點冽而涼。這是他面對生命和世界的態(tài)度:恩愛悲憫還有點驚懼和敬畏。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把他定義為為自己族群寫作的詩人。特殊的族群和地理僅僅是吉狄馬加詩歌的表象,他從自己的記憶出發(fā),通過自我體驗呈現(xiàn)出每個生命以及人類“此在”的共同遭遇和情感,讓詩歌進入無限和超驗的神靈與悲歌之中。當然種族的血液讓他易于感受到靈魂的戰(zhàn)栗和詩歌的蒞臨,而寂靜的群山和獨立自在的族群環(huán)境又讓他的心靈非常地敏銳和鋒利,哪怕一點游絲的顫動,也能讓他淚水漣漣,并預(yù)知冥冥中的宿命和萬物的結(jié)局。所以不論評論家或者吉狄馬加自己多么強調(diào)他的彝族身份,他都是一個純粹的抒情詩人,一個和許多優(yōu)秀詩人一樣用預(yù)感和冥想寫作的詩人,一個人類命運的占卜者,一個沾了點浪漫主義灰的感傷的人道主義詩人。
一、悲歌:他看到了悲傷仍然愛著
我們很容易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讀到一種涼,悲涼和悲傷。這不是悲觀,這是他對族群和世界傾注了更多的同情和憐憫。這是一種愛,一種深沉的潛入血脈的感恩和熱愛。它來自詩人記憶的起點,也是古老沉重的民族印記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沉積,這形成了他的記憶原型,也是他詩歌的原始意象。這原型成為他以后的寫作和思維的開端和胚胎。一切由此發(fā)軔,一切沾染了原始意象的色素?,F(xiàn)代科學研究證明,一個孩童從睜開眼睛開始,他看到的一切就像油漆一遍遍一層層在心里鋪設(shè),這形成了也決定了一個人的潛意識,而潛意識就像看不見的鎖鏈,牽引著人的思維、想象、幻覺和情感的走向。這是一種力量,有外國學者稱之為原始力能學,相當于靈氣、體力、魔力、繁殖力,甚至上帝,等等。其實從寫作上來說這也是一個人的原始體驗,即開始的起點的體驗。
(吉狄馬加)
吉狄馬加原始的體驗,肯定是來自他的族群。邊緣性和少數(shù)會使他們的心理形成更強大的自我保護意識,以及救贖與拯救的精神,這是世界上所有被稱為少數(shù)民族的人群的共同特征。與之相對應(yīng)的就是他們當中誕生的英雄氣質(zhì)、圖騰崇拜,還有神話巫術(shù)和謠曲等。這些東西一代代的傳播和相互滲透就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下的、屬于他們自己的思維模式和情感模式。所有這些就是吉狄馬加詩歌原型或稱之為原始意象的內(nèi)容。這就是吉狄馬加詩歌中布滿了神秘莫測的回憶、幻覺、冥想等感性質(zhì)素的原因,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體驗吉狄馬加詩歌心醉神迷的瞬間又冥冥中感到在與遙遠的神靈對答和交會。
這原型揮之不去,但它不是胎記,它更像導航儀導引著吉狄馬加寫作的方向,并讓他帶著這種印記去體驗萬物,又讓他不論走多遠還得不知不覺回到起點。正如吉狄馬加一首詩歌里表達的那樣:“……你可以用牙咬開我的衣裳/你可以用手撕爛我的衣裳/你可以用刀割破我的衣裳/你甚至可以/用卑鄙的行為毀滅我的衣裳//媽媽對我說:孩子/在你健壯的軀體上/有一件永遠屬于你的衣裳/于是我撫摩我的皮膚——/我最美的衣裳/它掀起了古銅色的浪”。(《色素》)① 這“色素”不僅是他民族的印記,也是他的原始記憶,他寫作的原始意象。這是無法剝奪的,就連自己都沒辦法丟棄。所以原始意象和原型是一種遺傳,也是基因,它左右著詩人的寫作,讓作品永遠走不出自己。這適合于所有人的寫作,也適用于所有族群的作家。但是吉狄馬加的詩歌大部分都是以凜然的方式進入寫作,而且精神非常集中,情感像蓄滿了炸藥的汽油桶,詩歌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直到把情感推向極致,然后讓情感從高峰上砸下來,重重地砸在讀者的心上。這可能是吉狄馬加個人的氣質(zhì)和性格使然。
還有他詩歌中蘊含的擔憂與敬畏都顯露出了他與眾多民族作家的差異。像前面這首詩歌中他對民族的印記的敬畏,又擔心它遺失和被剝奪。擴展開來,可以把這印記看成是一種品質(zhì)和文明,甚至真理、正義和良知。擔憂它喪失,是不是它正在悄無聲息地流失?這樣,憂慮就變成了憂患,變成了一種責任和使命。這又讓吉狄馬加的詩歌走出了他的族群,在更廣大的領(lǐng)域和時空獲得共鳴和認知。就像他在《守望畢摩》中寫的:“守望畢摩/我們悼念的不但是/一個民族的心靈/我們的兩眼淚水剔透/那是在為智慧和精神的死亡”。② 這來自吉狄馬加的生命體驗,來自他的胸襟。如果把人類的活著和活動稱為此在,那這就是吉狄馬加對此在的態(tài)度。包括構(gòu)成他詩歌的抒情元點,還有決定他詩歌生發(fā)的原型以及原始意象都不是他個人的具象的積累,而是無數(shù)類的集合。正如榮格所說的那樣,原始意象是“同一類型的無數(shù)經(jīng)驗的心理殘跡……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③。所以凝結(jié)在吉狄馬加詩歌中的悲傷情緒也不是個人的喜怒哀樂,而是更廣闊領(lǐng)域里的悲憫情懷。
具體到寫作上,這原型或者原始意象是以一種回憶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因為原型就是記憶,就是凝聚著吉狄馬加的生命情懷、想象、冥思、痛苦和歡樂的體驗混合體。寫作就是把記憶復(fù)現(xiàn),就是把體驗形象化。從這個角度來說,體驗就是詩。那么在吉狄馬加詩歌里我們會輕而易舉地找到他的悲傷體驗、英雄體驗、孤獨體驗、愧疚(懺悔)體驗、神秘體驗以及永恒體驗。這幾種體驗構(gòu)成了吉狄馬加在此在中的狀態(tài)和對此在的理解,以及力求超越此在的追求。
悲傷是一種情緒,像氣體,幾乎彌漫在吉狄馬加早期所有的詩行里面。而英雄體驗來自他們族群的理念和目光所及的生活。雄鷹、太陽、獵手和畢摩都是他詩歌中英雄的形象,而犧牲和拯救一直是他詩歌中高揚的旗幟和精神。通過抒寫和緬懷英雄,自己的血液里也流淌著英雄的血性和骨氣。這體驗是他自己的,也是民族的,更是人類的。這樣直接寫英雄氣質(zhì)的作品在吉狄馬加的詩歌里比比皆是。我也把吉狄馬加另一類溫軟而柔情的詩歌也劃歸到這里,我覺得那是另一種英雄體驗。譬如他詩歌中母親的形象,已經(jīng)超出了具象,變成了更廣泛意義的女性典型。她慈愛哺育并自我犧牲,無疑是另一種英雄。值得一提的是吉狄馬加詩歌中有兩首寫普通女性一生的詩,一首寫彝族的婦女,另一首寫他漢族的保姆。這兩個人都經(jīng)歷了很多苦難,但又都善良、樂于助人。彝族婦女離去時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是:“孩子,要熱愛人?!倍鴿h族保姆一生更悲苦,但死去時“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
對這兩個婦女,吉狄馬加顯然是作為人的典范和崇高的人格典型來歌頌的。雖然平凡,但她們都具有堅韌的為了別人甘愿自我犧牲的精神,哪怕歷盡磨難,那顆心依然保持并教導別人要對人和世界充滿人性和友愛。難道她們不是人類中的英雄嗎?詩人在歌頌她們的同時,也有一層深深的愧疚和懺悔。這不是詩人做錯了什么,也不是人的原罪,而是詩人無處不在的良心和同情心讓他總是自責,在對世界充滿本能的歉意中,涌動著拯救萬物的雄心。這讓我想起他的另一首詩,《愛》:“這是一條陌生的大街/在暗淡的路燈下/那個彝人漢子彎下腰/把嘴里嚼爛的食物/用舌尖放入嬰孩的嘴中//這是一條冷漠的大街/在多霧的路燈下/那個彝人漢子彎下腰/把一支低沉而動人的歌/送進了死亡甜蜜的夢里”。④ 可能受本民族民謠的影響,吉狄馬加的詩歌習慣于整齊而重疊的吟唱,這首詩雖然也有節(jié)拍,卻是他早期詩歌中少有的寫細節(jié)的一首。這細節(jié)震撼、決絕且悲壯?!鞍炎炖锝罓€的食物/用舌尖放入嬰孩的嘴中”,而這孩子即將或者已經(jīng)死亡。這樣的愛是最偉大的愛,這樣的行為是最偉大的壯舉。我把這首詩歌劃歸到英雄體驗中,是因為它也是犧牲和拯救等英雄品行在吉狄馬加詩歌中的延續(xù)和繁衍。
體驗意味著沉思。當神志完全沉醉甚至迷狂的時候,生命會進入一種神秘的境界。這境界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有神圣和神靈的意味。這讓他的詩歌充滿了幻想夢境和不可言說的直覺契合和頓悟,猶如神一樣來去無蹤,充滿了神奇和美妙。譬如《看不見的人》中,他總是感覺到一個神秘的地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寫他的名字,但是這個人和地點都不存在:“……在一個神秘的地點/有人在等待我/但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想透視一下它的影子/可是除了虛無什么也沒有/我敢肯定/在我的朋友中/沒有一個人曾這樣跟隨我”。⑤ 這是一種超驗的體驗,一種進入純粹的凈和靜狀態(tài)下的神思漫游。但它的根基還是情感,對生活沒有希望的人不會有幻想,只有對生活、對生命有所期待才會產(chǎn)生這種詩意的幻覺。
這讓我想起很多年前讀到的吉狄馬加的一首小詩,《山中》:“在那綿延的群山里/總有這樣的時候/一個人低頭坐在屋中/不知不覺會想起許多事情/腳前的火早已滅了/可是再也不想動一動自己的身體/這漫長寂寞的日子/或許早已成了習慣/那無名的思念/就像一個情人/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但是你永遠不會知道/她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門外/在那綿延的群山里/總有這樣的時候/你會想起一位/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⑥ 只有至高無上的美才是不可言說的,也只有大而無邊讓我們可感而無解才稱得上神秘。因為它超過了知性和邏輯的邊界,讓我們作為人只能敬畏、震驚、服從和信賴。但這首詩歌的情境又是可感的,因為他寫的就是一個人沉靜的狀態(tài),完全自由的狀態(tài)。這是極度孤獨的結(jié)果 (前面那首詩歌也是)。這首詩歌很真誠,因孤獨而靜,因靜而“胡思亂想”。他所思想的是不可言說的,但又都是人性的、美好的。所以這神秘就是詩,就是詩化了的生活,同時也證明了神秘體驗往往伴隨著孤獨。
正如尼采所說:“正當我們在醉境的陶醉中期待這種快樂永垂不朽之際,在這一霎間,我們就深感到這種痛苦的鋒芒的猛刺。縱使有恐懼與憐憫之情,我們畢竟是快樂的生靈,不是作為個人,而是眾生一體,我們就同這大我的創(chuàng)造歡欣息息相通?!雹摺∵@就是吉狄馬加所理解的此在的狀態(tài)和意義,既有悲涼也有方向。而且他的詩歌正走在通往大我的創(chuàng)造之路上。
二、挽歌:詩歌即返鄉(xiāng)
閱讀吉狄馬加的詩歌,就是回溯。一直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回到古老民族記憶的源頭。這讓我想到荷爾德林說的:詩歌即返鄉(xiāng)。這里,我把故鄉(xiāng)和源頭作為“彼在”來與上節(jié)的“此在”對應(yīng)。彼在就是人超越此在要去的地方。這地方不在彼岸,而是在我們的身后,就是我們出發(fā)的地方,這意味著起點就是終點,超越就是回歸。
故鄉(xiāng)就是源頭,不僅是我們身份的源頭,也是詩意棲居的地方。因為在源頭,所以是完整的、沒被破壞的,包括自然和我們的心靈。一切都是自然生成,一切都是自由成長。而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感情又是刻骨銘心的:“……假如命運又讓我/回到美麗的故鄉(xiāng)/就是緊閉著雙眼/我也能分清/遠處朦朧的聲音/是少女的裙裾響動/還是坡上的牛羊嚼草”。(《日子》)⑧ 詩人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就像母與子,短短幾句就將感情扎入土地的心臟。如同艾青寫的土地,即使自己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的感覺。而山坡、少女、牛羊、青草,一切都是織在一起的錦緞,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彼此相依又自由自在。結(jié)尾那自由的畫面就是被都市、被工業(yè)切割得四處飄零的靈魂皈依的居所。所以要返鄉(xiāng),只有返回源頭才是詩歌的歸宿。
返鄉(xiāng)就是回家。對于此在中無家可歸的靈魂,回家就是療傷。但現(xiàn)實中身體已經(jīng)無法回到家鄉(xiāng)?;丶抑荒苁俏膶W和哲學上的一個理念,或者把這種回家的理念植入詩歌和藝術(shù)中成為一種呼吁,讓漸成機器的都市人在精神上努力保持回家的感覺,努力保持自然人的屬性和感覺。所以海格德爾在美學上提出了用回憶返鄉(xiāng)的觀念,而且他把返鄉(xiāng)細分為三部分,即返回古希臘初期,返回內(nèi)心,返回自然。⑨ 這里,我根據(jù)吉狄馬加詩歌的啟示和現(xiàn)代美學一些觀點,把返鄉(xiāng)分成四部分,即返回大自然,返回神性,返回童年,返回藝術(shù)本體。這四方面的共同特征就是指向源頭,就是原創(chuàng)的、原始的、原生態(tài)的。下面就從這四方面談?wù)劮掂l(xiāng)之路。
吉狄馬加早期的詩歌幾乎都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雖然有些詩歌是寫自然的事物遭到了侵略,其主題還是呼吁人和自然的合一。崇尚自然,保護自然,讓自己和詩歌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這樣人就減少了焦慮,精神獲得自由,美得到解放,詩歌就會進入清澈澄明的境界。吉狄馬加寫詩就是從敬畏大自然中的群山開始的。他說:“因為我的部族就生活在海拔近三千米的群山之中,群山已經(jīng)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在那里要看一個遙遠的地方,你必須找一個支撐點,那個支撐點必然是群山。因為,當你遙望遠方的時候,除了有一兩只雄鷹偶然出現(xiàn)之外,剩下的就是綿延不斷的群山。群山是一個永遠的背景。在那樣一個群山護衛(wèi)的山地中,如果你看久了群山,會有一種莫名的觸動,雙眼會不知不覺地含滿了淚水。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這樣的地方不可能不產(chǎn)生詩,不可能不養(yǎng)育出這個民族的詩人?!雹狻∪荷金B(yǎng)育了詩歌,大自然給了詩人無限的永恒的靈感。18世紀的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和小說《愛彌爾》中都呼吁人要重返自然?,F(xiàn)在回到自然就好像一輛冒著污氣的卡車開進了清新寧靜的山谷,一種陌生而又新鮮的氣息叩擊生銹的心靈,藏匿在群山中的星星用純凈的眼睛和心靈為我們拂去蒙在詩歌和靈魂上的灰塵,那些平常的事物正發(fā)出光輝。這不是我回到了自然,而是我讀吉狄馬加抒寫大自然詩歌的感受和沖動。
我說的神性,是內(nèi)心要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圣感、神秘感和崇高的精神境界,是一種冥冥中廣泛意義的信仰。神性有宗教感,但不同于那種具體的可以為之犧牲的宗教,我稱之為神性就是要與狹義上的某種宗教區(qū)別開。這種神性可以理解成愛因斯坦說的“宇宙宗教感”,即對宇宙中那種尚不可知的或已知卻尚不可解的秩序崇敬又激動。它構(gòu)成對人的心靈和行為的統(tǒng)攝,但是可以讓人自覺地遵守和敬仰。這非常適合詩人和藝術(shù)家,因為他們都自覺地對那些大自然中崇高的莊嚴和不可思議的秩序深深地敬畏著。信仰使他們的內(nèi)心有了方向和歸宿,從而精神就有了支撐點,并進而達到心靈的平衡、寧靜、安詳?shù)木辰?。吉狄馬加的很多詩歌就是寫對這種神性的膜拜和尊重,這來自他們民族的圖騰,也來自他內(nèi)心的秩序。譬如他寫他們民族最常用的三種顏色,每一個顏色都有自己的暗示,都帶有對一種神秘的力量的崇拜和敬畏:“……我夢見過黑色/我夢見過黑色的披氈被人高高地揚起/黑色的祭品獨自走向祖先的魂靈/黑色的英雄結(jié)上爬滿了不落的星/但我不會不知道/這個甜蜜而又悲哀的種族/從什么時候起就自稱為諾蘇……”《彝人夢見的顏色》? 其實神性就是神靈。神靈在當下就是人內(nèi)心的秩序,有了它人就不迷茫。所以神性除了冥冥中一種神圣的力量,它還是人自身帶有的靈性、感性以及創(chuàng)造性。保持人性的完美自由和旺盛的生命力就是保持了雖看不見卻在我們心里活生生的神性。
童年有兩層含義,一是具體的童年,它代表著人類的純潔理想和沒被污染的品質(zhì)。很多作家和哲學家都說過,只有兒童的心靈才是最崇高、最純潔、最詩意和最迷人的。另一層是指人類的童年,就是集體無意識下的人類的本真時代,是人類生命和人類文明的本原和源泉。也就是人性的原生態(tài),這是人類的原型時期,它意味著原始的自然的充分感性地具有無限創(chuàng)造力的生活。所以吉狄馬加在詩歌中充滿深情地歌唱和挽留著他的童年:“……我看見一個彝人的孩子/躺在山崗上/我看見一只小羊睡在他身旁/我看見他睜著一雙黑色的眼/長久地望著一只鷹在盤旋/長久地望著一只鷹在翱翔/在他的頭頂上/那無垠而又遼闊的天空/就像一片迷人而沉寂的海洋/那溫柔而又多情的山風/正輕輕地撩動著他那繡花的衣裳……”(《我渴望》) ? 童年就是人類的天堂,而只有回不去的天堂,才是最美的天堂。吉狄馬加在詩歌中懷念這段歲月,旨在挽留人類正在消失的品質(zhì)。看看我們的周圍,大多數(shù)人在追逐名利,內(nèi)心空洞,麻木不仁。隨人性一起喪失的還有人的靈性和靈魂。返回童年就是要重新建立起人性的天堂,讓人活得像人,讓人的內(nèi)心有清風吹過,并把真善美留在人的心上。讓人類之初的神話般的神靈和精靈、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重新返到人的身上。童心即初心和本心,一個人回到童心了,一個人就純潔了,人人回到童心了,整個社會乃至人類就完善、美好、詩化了。這是吉狄馬加很多詩歌呼喚的主題,也是他寫作詩歌的意義。
返回藝術(shù),就是回到藝術(shù)本體的純美之中。藝術(shù)美和形式美會帶給人純粹的美感和愉悅。除去內(nèi)容不說,吉狄馬加的詩歌形式美也帶給我陶醉和沉醉。他的詩歌深受本民族吟唱方式的影響,格式整齊,反復(fù)回旋,帶有明顯的音樂美,類似民歌和民謠。他的押韻的音節(jié)基本都是ang和an韻。這使他的詩歌讀起來很昂揚和響亮。我在閱讀他詩歌的時候常常會讀出聲來,而且反反復(fù)復(fù)。這種純形式的美帶來的是對藝術(shù)本身的陶醉。如《母親的手》是以四句“就這樣向右悄悄地睡去”作為四節(jié)的開頭,反復(fù)吟唱,直到把我們的眼淚唱出來,把母親的靈魂唱上天堂:“……就這樣向右悄悄地睡去/多么像一條美人魚/多么像一彎純潔的月牙/多么像一塊沉默的礁石/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間/她睡在死亡和生命的高處/因此江河才在她身下照樣流著/因此森林才在她身下照樣長著/因此山巖才在她身下照樣站著/因此我苦難而又甜蜜的民族/才這樣哭著,才這樣喊著,才這樣唱著……”? 限于篇幅,我只引用了一節(jié),深沉的情感隨著整齊的節(jié)拍一下緊似一下叩擊著我們的心靈。形式把內(nèi)容深化,也把詩歌自身的魅力突顯。叔本華曾說,人生像一個鐘擺,在痛苦和無聊這二者之間擺來擺去。? 當你需要為生存而勞作時,你是痛苦的;當你的基本需求滿足之后,你又會感到無聊。那么怎么才能擺脫這種痛苦和無聊呢?叔本華給出的答案是過“睿智的生活”,也就是從大自然和文學藝術(shù)的千變?nèi)f化的審美中,獲得無窮無盡又不可替代的高級的快樂。這就是藝術(shù)拯救世界論。詩歌本身就是和自然、藝術(shù)、文學為一體,當然屬于豐富愉悅的精神生活,而且更是一種審美的生活。所以詩歌也能拯救靈魂。
吉狄馬加在挽歌般的深沉、深情中吟唱了這四種返鄉(xiāng)之路。而四種返鄉(xiāng)形式的一致性就是對此在的枯萎、有限以及無意義的超越和拯救。返回就是超越和飛升,飛升到彼在,而彼在就是絕對永恒有意義的精神家園。但彼在更多的不是一種現(xiàn)實,而是存在于藝術(shù)和詩歌的創(chuàng)造之中,是美妙、充實、完滿的瞬間體驗。這體驗像一道閃電,雖然只是一瞬,卻把內(nèi)心的黑暗永久地擊退了。
三、長歌:遠就是詩
遠即詩,表面看來是克羅齊的“距離產(chǎn)生美”,其實它們不是一回事,克氏說的是空間的距離,我們這里要表達的更多是時間的距離。這也是吉狄馬加詩歌給我們的啟示。在吉狄馬加詩歌中出現(xiàn)了時間的兩端:一端是回憶,寫的是遙遠的過去;一端雖然像是寫當下,其立意又是展望,是對未來的希望和預(yù)言。所以這里的遠就是指過去和未來,表現(xiàn)在詩歌中就是記憶和幻想。但這就存在兩個問題,一個是:為什么當下正在發(fā)生的沒有詩意,而過去的和還沒有發(fā)生的才有詩意?回答這個問題也就牽扯解決了另一個問題:為什么回憶是詩?這也是對第二節(jié)內(nèi)容的深入。
當下發(fā)生的為什么不是詩或者很難成為詩?因為正在發(fā)生的都是混亂的、日常的、無意義的,詩意的事物被大量的垃圾覆蓋著遮蔽著,詩意呈現(xiàn)需要時間來慢慢驗證。而未來是詩,因為它是人的一種理想,帶著詩人的愿望和憧憬,而凡是表現(xiàn)理想的都是美好的,都是有詩意的。而回憶能成為詩,得益于情感的梳理和理智的篩選。時間本身就是篩選機,時間越久,篩出的雜質(zhì)就越多,剩下的就越純粹。不僅是人的記憶,就是歷史也是只對有價值的、美的、感天動地的事物有偏好。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那些愛和恨還有有意義的事件能強烈地刺激人的大腦皮層,在記憶和情感深處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而這些痕跡被詩歌表現(xiàn)出來就是美,就是永恒的藝術(shù)。譬如吉狄馬加的《想念青春》寫他的大學生活,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讀起來好像就在眼前:“……不知是誰的聲音,又在/圖書館的門前喊我的名字/這是一個詩人的《圣經(jīng)》/在阿赫瑪托娃預(yù)言的漫長冬季/我曾經(jīng)為了希望而等待/不知道那條樹蔭覆蓋的小路/是不是早已爬滿了寂寞的苔蘚/那個時代詩歌代表著良心/為此我曾大聲地告訴這個世界/‘我是彝人’……” ?
這就是回憶的保鮮功能,讓我們返回記憶。從這個角度看,回憶就是詩,回憶就是返回故鄉(xiāng)的方法和道路。海格德爾就把回憶說成詩的源頭和根,他主張通過回憶回到內(nèi)心中去,回到透明的、明亮的詩境中去。因為在他看來,當下已經(jīng)被科學和工業(yè)破壞和污染,只有告別此在,返回內(nèi)心、返回記憶才有可能保持人的靈性和人性的完美;他說,回憶徹底使我們返身回到心靈空間最幽隱的地方去。“只要我們把握住內(nèi)心的東西,我們也就知道了外在的東西。在這內(nèi)心之中,我們是自由的,我們超脫了與我們四周林立的從表面看來是保護我們的種種對象的關(guān)系?;貞浘褪歉鎰e塵囂,回歸到敞開的廣闊之域?!?nbsp;? 我們也可以把這看成是又一種返鄉(xiāng)。
從這個角度來說回憶就是詩歌的肉身,就像語言是“在”的寓所。但是回憶在把記憶呈現(xiàn)成詩的過程中,又有著自己的選擇并主動改變著記憶。詩人這個時候面對記憶是迷狂的,迷狂讓詩人不拘泥于記憶的事實而有所創(chuàng)造。記憶僅僅是引爆靈感的火焾,然后仿佛有神力推著,感覺自動蔓延,意料之外的發(fā)現(xiàn)和金句也隨之顯形。譬如吉狄馬加在《故鄉(xiāng)的火葬地》中寫道:“……我聽見遠古的風/在這土地上最后消失/我聽見一支古老的歌曲/從人的血液里流出后/在這土地上凝固成神奇的巖石/我看見那些早已死去的親人/在這土地上無聲地匯聚/他們緊抱著彼此的影子/發(fā)出金屬斷裂的聲音/我看見那些/早已死去的親人的靈魂/在這土地上游來游去/像一條自由的黑色的鯨/(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穿過那沉重的迷霧/我望見了你/我的眼睛里面流出了河流)……”?
這是回憶,但是回憶已經(jīng)變形。詩人在回憶中注入了自己的直覺和幻覺,還有預(yù)感和想象。這想象修改的部分就是詩人通過回憶回到了人和世界原初的地方,回到不是事實,卻是人的理想和希望的境地。顯然詩在這里是一種中介,讓人在瞬間超越此在的煩和混亂,回到或者去往未來的澄明之所。這就不只是寫過去的時光了,而是加進了未來,寫對未來的期冀和幻想。譬如有一個傳說:一只鹿子被獵人追殺,無路可逃站在懸崖上,正當獵人要射殺時,鹿子猛然回頭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最終獵人和姑娘結(jié)成了夫妻。吉狄馬加把這個傳說寫成了詩,就成了對未來的期待和警示:“這是一個啟示/對于這個世界,對于所有的種族//這是一個美麗的故事/但愿這個故事,發(fā)生在非洲/發(fā)生在波黑,發(fā)生在車臣/但愿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以色列/發(fā)生在巴勒斯坦,發(fā)生在/任何一個有著陰謀和屠殺的地方//但愿人類不要在最絕望的時候/才出現(xiàn)生命和愛情的奇跡”。(《鹿回頭》)?
這首詩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為它凝結(jié)了思想的分量。按海格德爾說法,寫詩就是運思?,思是讓人沉浸專一的思想,并將它騰空而起,猶如孤星照耀大地,將世界敞開并透明化。詩中有思就有了骨頭和靈魂,思有了詩歌就有了血肉。海格德爾認為雖然哲學家天天思考,但是這些思沒有存活下來,因為這些思沒有找到存在的家。這說明哲學家出現(xiàn)了兩個不妥,一個是思的內(nèi)容不對,一個是思的方法錯了。正確的思是在對存在之謎深刻辨析的同時還要將思詩化,只有詩化的方式才能把思變成活的語言,并成為生活中具體的存在。這就是說正確的思的內(nèi)容應(yīng)該和生存有關(guān)聯(lián),并且要通過詩化來顯現(xiàn),讓人感知,這樣才能將遙遠的大而無當?shù)乃祭轿覀兊纳磉?。那么這首寫《鹿回頭》的詩恰恰就是詩與思最完美的聯(lián)姻。雖然詩中的奇跡還沒有發(fā)生,但是人們希望這就是事實。這來自人們對和平的祈盼,詩有了遠見。所以思想也是一種遠,是思的高遠,是思考的上升。它是在更遠大的時空里的長歌和洪鐘大呂。思也使吉狄馬加的詩境冉冉升起,升至一種透明、深邃、博大無限之中。
這種蘊含思想力量的詩歌大多出現(xiàn)在吉狄馬加走出故鄉(xiāng)之后的作品中。這標志著他寫作的拐點,就是從對族群的回憶轉(zhuǎn)向?qū)Ξ斚律畹年P(guān)注,然后從中思考人類未來走向,并開始在感性為主的詩歌中融入理性。這些作品包括《基督和將軍》《這個世界的歡迎詞》,還有獻給20世紀偉大的美國女畫家的《歐姬芙的家園》,以及獻給納爾遜·曼德拉的《回望二十世紀》,等等。我喜歡的作品是《致薩瓦多爾·夸西莫多的敵人》和《自由》,在我看來這兩首詩是情感與思想、感性與理性、上升與下沉、花朵與鐵、回憶(當下)與未來結(jié)合的最完美的作品。
夸西莫多是意大利詩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參加反法西斯的抵抗運動,反對戰(zhàn)爭和一切不人道的行為。吉狄馬加這樣寫他:“你們仇恨這個人/僅僅是因為他/從未對生活失去過信心/在最黑暗的年代,歌唱過自由/僅僅因為他/寫下了一些用眼淚灼熱的詩/而他又把這些詩/獻給了他的祖國和人民/你們仇恨這個人/不用我猜想,你們也會說出/一長串的理由/然而在法西斯橫行的歲月/你們卻無動于衷”。(《致薩瓦多爾·夸西莫多的敵人》) ? 像審判詞也像授獎詞,當然一個是給夸西莫多的敵人,一個是給夸西莫多。詩歌是一口氣寫成的,中間似乎沒有一點縫隙,仿佛拿下一句就是被割掉了手和腳。詩與思的結(jié)合、過去與未來的總結(jié)和預(yù)言都很完美。而那首《自由》就像一個短鏡頭,視覺與思辨完美融合,也是思想之遠與詩歌之近的標志性作品:“我曾問過真正的智者/什么是自由?/智者的回答總是來自典籍/我以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傍晚時分/我看見一匹馬/悠閑地走著,沒有目的/一個喝醉了酒的/哈薩克騎手/在馬背上酣睡//是的,智者解釋的是自由的含義/但誰能告訴我,在那拉提草原/這匹馬和它的騎手/誰更自由呢?” ?
這就是自由,自然與人和心靈完全的解放和釋放。好的詩歌是讓人可感而又無言,像這首似乎怎么解說都不夠準確有力,但我們都能感到這自由的狀態(tài)和靈魂。所以我再解釋已經(jīng)是多余。
至此吉狄馬加的創(chuàng)作像黎明已呈明晰,并進入敞而亮的大境界。他能順口說出一個真理,也能漫不經(jīng)心地一比劃就一劍封喉。他寫的是親歷的在場的目光所及,思想的卻是對未來的判斷和預(yù)言。言語近在身邊,思想?yún)s跨越萬水千山。遠不僅代表了詩,還是吉狄馬加思想的高峰。這是吉狄馬加吟唱的長歌也是大歌。
結(jié)語
吉狄馬加是一個有著故鄉(xiāng)印記的詩人。大涼山之于他,就像沃爾科特之于加勒比海,埃利蒂斯之于愛琴海的波濤一樣。吉狄馬加從故鄉(xiāng)開始,從自己的族群開始,逐漸把感性的我、悲傷的我、有限的我推至超驗的大我和無限詩意化的世界之中去。他詩歌的特質(zhì)用他寫的《獐哨》來形容就是:“屬于母性的陽光/氣體是金黃色金黃色的/悄然浮動,那么長長的綿綿的/這樣溫情纖細的詩行/它好像神秘地嫁給了/那柔軟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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