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分鄉(xiāng)是民間文化的富鎮(zhèn)。“分鄉(xiāng)薅草鑼鼓”位列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保護名錄。它歷史悠久，特色鮮明，是分鄉(xiāng)農(nóng)耕文化的生動記錄。

分鄉(xiāng)薅草鑼鼓的場景

“打鑼鼓”指在田間鋤草時，用鑼鼓配以歌唱，以催工、監(jiān)工、招工，提高勞動效率的一種傳統(tǒng)勞作方式。主要用以鋤草，便稱“薅草鑼鼓”。“分鄉(xiāng)薅草鑼鼓”是“宜昌薅草鑼鼓”的重要分支，分鄉(xiāng)是該項目最具活力、最具影響力的重點區(qū)域。

打鑼鼓總發(fā)生在夏天。

一灣灣、一坡坡的麥子割了，留下小半截秸稈，叫麥歘子。一段時間后，其間長出了嫩綠的拃把長的粟谷苗。扯去麥歘子和為粟谷間苗的活路，叫扯粟谷草。

秧苗生長期間，要跜三道草。人置身其間，秧苗或接近臁腿巴子，或可遮沒膝蓋。一路人一字擺開，手叉著腰或拄著杖，在田里徐徐行進，用腳跜或用大指頭拱，除掉雜草，松動泥土。

苞谷也要薅幾道草，頭道要間苗，還要鋤草、塕根，二道鋤草與塕根并行。薅草人頭戴著草帽、肩搭汗巾下田，弓腰叉腿，不停地揮鋤，先刨后拉，松土除草，薅鋤不斷與地面發(fā)生碰撞，叮當作響。

這些扯草的季節(jié)，或有鑼鼓登場。

“宜昌薅草鑼鼓”國家級傳承人、現(xiàn)年78歲的分鄉(xiāng)場社區(qū)肖家咀人肖世芹說，互助組時打鑼鼓，要備魚肉豆腐，沒請的人也到場。集體化時一打鑼鼓，就會有七、八十人到場。歌師唱得好時，人們會圍攏聽。歌師會即興編詞，他就唱過：“一個姐兒花楂多，頭發(fā)搞得像雞窩。還沒下田就把尿屙，懶牛懶馬屎尿多?！薄耙粋€姐兒生得巧，下田只聽嘴在鬧。該薅的草沒薅到，還把別人耽擱了。今天的工分要扣掉?！?/p>

“宜昌薅草鑼鼓”市級傳承人、現(xiàn)年74歲的普溪河村牽牛嶺人吳繼清說，打鑼鼓的師傅喜歡比技藝。他的爺爺吳元萬和塾師郭任齋合作，和馬家堰王公山的吳姓比試聲氣(聲音)，直唱得對方累趴吐血認輸才罷休。他還說打鑼鼓有嚴格的程序，收工時必有剎鼓，否則歌者會有災禍上身，他的叔太爺吳治祿，因一次沒打剎鼓而敗了家，斷了后，爺爺吳遠萬過繼給他才接了香火。

“宜昌薅草鑼鼓”市級傳承人、現(xiàn)年66歲的天坑村人李光虎說，鑼鼓歌和喪鼓歌可以互通，喪鼓從開歌路到打剎鼓，都可唱鑼鼓歌。我見過打鑼鼓的場景。

1960年代前期，我所在的南埡三隊，打過一場與孫家壩七小隊合作的鑼鼓。兩歌師站在高處的田坎上，敲一陣，唱一陣，鑼鼓喧天，唱腔高亢。

附近的桃子園、連三坡，三戶灣，也常有鑼鼓聲響。

我爺爺會打鑼鼓。 夏天歇涼時，常和二爺爺兩人敲打唱將起來，取了樂，鑼鼓歌聲還可驅(qū)趕來屋前屋后吃嫩包谷的獾子。

爺爺會唱《十許鞋》，兒時的我聽多了，也記住了一些歌詞?！罢吕镉晁畞恚阍S我一雙鞋，不為新鞋不得來。”“十月立冬雪落地，我把鞋子交于你，切莫說是我做的。”打鑼鼓的場景能入詩。

鄉(xiāng)賢全敬存的詩集《閑園詩存》中，有《戰(zhàn)后初聞田歌二首》：一曰：“竭盡膏脂助戰(zhàn)征，誰言勝利出農(nóng)耕。忽聞田野田歌動，九死余生第一聲?！庇衷唬骸拌尮囊笠笃茣詿煟揽辞f稼漸敷田。聲聲聽唱田家樂，不羨將軍奏凱。”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對農(nóng)人的同情，融入在薅草鑼鼓場景中。

分鄉(xiāng)薅草鑼鼓的成因

分鄉(xiāng)薅草鑼鼓經(jīng)久不衰，有諸多原因。

家鋣系統(tǒng)——器具條件。鼓始于中原，戰(zhàn)國時就有“一鼓作氣”的典實;鑼出自云南，公元六世紀入中原，曾被稱為“金”，有“鳴鑼開道”、“鳴金收兵”等成語。夷陵鑼鼓禮器系統(tǒng)的形成，不知確切年代。分鄉(xiāng)棠埡有“神練子”道教鼓樂，源自武當?shù)澜桃魳?。武當在永樂年間始修，是明代“皇室家廟”，故推斷鑼鼓禮器起碼在明代早期已形成系統(tǒng)。清同治《宜昌府志》言時人婚禮時“盛設鼓樂燈彩”，又言喪葬時“鼓樂喧闐”，證明晚清或更早，夷陵已有鑼鼓家鋣系統(tǒng)。如此推斷，同治年間可能就已經(jīng)有了打鑼鼓的習俗。

家鋣為喪葬不可少之禮器，也用于喜慶，如婚嫁、壽誕。還用于娛樂活動，如劃采蓮船、玩龍燈、舞獅子、打地花鼓、說三句半、演劇伴奏等。用到生產(chǎn)上就是“打鑼鼓”了。一鑼一鼓叫“單鑼鼓”，一鼓兩鑼叫“夾鑼鼓”，兩鼓兩鑼叫“對子鑼鼓”，鼓鑼鈸馬鑼配合叫“四樣鑼鼓”，鼓鑼鈸馬鑼嗩吶齊上叫“吹鑼鼓”。

旱田偏多——地理條件。分鄉(xiāng)東西高，中間低，呈兩山夾丘林地勢。東高巖，西崇嶺，黃柏河傍西山穿行而過。水田在中間狹長地帶成畈成坪成沖，旱田普遍分布在西山的坡嶺溝壑中，多呈梯形狀，用歐陽修詩句“瘦野一刀田”來描述它們，貼切不過。

或是廣種薄收和明清大移民的原因，黃柏河兩岸的山嶺間，曾經(jīng)到處是梯田。棠埡一帶的老林坡、桃子園，南埡一帶的高兒嶺、連三坡、三戶灣，大中壩一帶的西邊坡、麻子山、王公山，分鄉(xiāng)場一帶的牽牛嶺、太陽山，至今可辨大量廢棄了的梯田。彎彎長長的石砌田坎，證明這里曾是山民賴以生存的田地。

合作互助——生產(chǎn)條件。傳統(tǒng)種作方式費時費力，搶季節(jié)時就開展互助，“請工”、“換工”、“幫工”成為習俗。集體勞作需要指揮、鼓動，為打鑼鼓提供了人力資源條件。

始于1950年代的互助組和公社化時期，打鑼鼓很頻繁?；蛐￡犠约捍颍驇讉€小隊聯(lián)合打，山野常有鑼鼓聲動的場面。1965年，桃子園的薅草鑼鼓歌《五更急叫醒》，曾獲得省特等獎、文化部二等獎。肖世芹說，他曾帶人到牽牛嶺打鑼鼓，以換取山林砍楂子燒火糞。只是到了1960年代中期，打鑼鼓被當做“四舊”破除了。

“分鄉(xiāng)薅草鑼鼓”有兩位著名傳承人——肖家咀的肖世芹和桃子園的袁國本(省級)。肖家咀后有牽牛嶺和太陽山，附近有崗、吳家崗、天嶺崗、左家崗，水旱兩兼;桃子園在黃柏河畔，面向高兒嶺，背倚長嶺崖，人戶稀疏，山大田多。兩地都是薅草鑼鼓的故鄉(xiāng)。他們生于斯，長于斯，又有演唱的愛好和天賦，耳聞目染，潛心學藝，自然煉成了遠近聞名、社會認可的鑼鼓歌師。

娛樂精神——心理條件。寓娛樂于勞作，可使勞作歡快?！睹娦颉分姓f孔子弟子夏作時“歌之吟之，舞之蹈之”，就是先民勞動場面詩化的記載。分鄉(xiāng)人喜鑼鼓，折射出他們的娛樂精神。舊時山村閉塞，文化活動貧乏，生活單調(diào)沉悶，打鑼鼓則提供了集聚和娛樂的環(huán)境。分鄉(xiāng)人向來樂觀，崇尚文化娛樂，有“窮快活”的秉性。

薅草鑼鼓如西北和江南的戲臺子，是村民們娛樂的平臺，有精神生活的價值取向。鑼鼓的開場，往往在激情和期盼中到來。鑼鼓歌師們，多是懂得幾分風雅的人，是當?shù)匚幕顒拥姆e極分子。他們輪流登場，打一通鑼鼓，喊上幾嗓子，也是一種表達、一種展示，一種釋放，也收獲快意和成就。

分鄉(xiāng)薅草鑼鼓的傳承

進入1980年代后，文化事業(yè)迎來春天，民間文化逐步得到重視，分鄉(xiāng)薅草鑼鼓迎來了復蘇?？h(區(qū))、鄉(xiāng)(鎮(zhèn))兩級的文化工作者，持續(xù)展開搶救對其演唱風格、演奏技巧進行了整理和研究，形成了完整體系。2008年6月，分鄉(xiāng)薅草鑼鼓被國務院命名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此后，“分鄉(xiāng)薅草鑼鼓”的保護與傳承進入常態(tài)。

政府行為：創(chuàng)建薅草鑼鼓之鄉(xiāng)。

2015年4月，鎮(zhèn)黨委、政府為打造文化品牌，決定創(chuàng)建“湖北薅草鑼鼓之鄉(xiāng)”。4月初，特邀區(qū)內(nèi)相關(guān)組織和學會，召開了專家論證、研討會。4月16日下發(fā)文件，召開了創(chuàng)建動員大會，成立了以傅高文、袁維華、劉珍、王良義、苗大雁、望斌等18人組成的工作專班。專班鑼鼓等民間文化資源，進行了全方位的田野調(diào)查，共搜集文字資料150萬字，視頻資料1500GB，圖片資料5000余張。2015年9月，經(jīng)省專家組考察評定，分鄉(xiāng)鎮(zhèn)榮獲“湖北薅草鑼鼓之鄉(xiāng)”稱號。

文化站：建設非遺展示館。

分鄉(xiāng)鎮(zhèn)的民間文學、戲曲、美術(shù)等都各有特色，薅草鑼鼓、皮影戲更是獨領(lǐng)風騷。原汁原味、唱腔豐富的薅草鑼鼓，長期活躍在田間地頭;皮影戲以歷久彌新、老少皆宜而著稱，2013年被省政府公布為第四批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

鎮(zhèn)文化站于2022年10月建成了“分鄉(xiāng)非遺展示館”。展示館占地約60平米，投入資金12萬元，邀請版畫專家高新章設計布展，上墻展板15處，展示傳承樂器(道具)曲譜26件，集中展示“宜昌薅草鑼鼓”和“分鄉(xiāng)皮影戲”兩大非遺資源。該館小中見大、俗中顯雅、素中出彩，集微縮場景還原、圖文展版介紹、實物陳列觀摩、影像滾動展播等展陳技藝于一館，多視角、多維度展示了非遺項目皮影戲和薅草鑼鼓。兩年來，已接待群眾萬余人次。

肖世芹：自辦薅草鑼鼓傳習所18年。

肖老在1970年代就熱衷傳藝。他帶徒不分年齡、不分男女、不分區(qū)域，不收報酬。正式的傳習所已歷18年，三易其址。為了教學，他先后購置鼓6面，鑼5柄，鈸3副、馬鑼3個、嗩吶3支。所需費用都來自于家庭的積蓄。放棄房屋出租收益不算，器具、服裝的總投資，已達三萬多元。

肖老的正式徒弟已達87人，優(yōu)秀者如吳繼清、蔣世春、黃雪梅、孟光珍、韓家珍、周蘭英、蔣梅、蔡秀珍。他們各有所長，都被命名為市、區(qū)級傳承人，其中黃雪梅、蔡秀珍會唱鑼鼓歌五、六十首，鑼、鈸、嗩吶樂器樣樣在行。

肖老領(lǐng)銜的分鄉(xiāng)民間文化藝術(shù)團，薅草鑼鼓是主打，也是傳習所的延伸，展演范圍很廣。除每年定期在在鎮(zhèn)內(nèi)田頭、學校舉行外，還多次參加市、區(qū)比賽，到宜都、秭歸展演過，區(qū)黨代會上、景區(qū)三峽奇潭、三峽大瀑布、香景源，都有他們的身影。

肖老對兩場鑼鼓記憶猶新，一次是1985年，當?shù)?20人薅草，他帶領(lǐng)6套家鋣班子同時開打，有人頭攢動、氣勢如虹的感覺;一場是十多年前在市群藝館的表演，他唱了四天不曾重復。

李光虎：一大家子都是鑼鼓傳人。

當?shù)厥魉奶珷斃钤聲麸L喚雨，名揚東湖、遠安。李光虎早年是木匠，也會一些絕活兒，如“耳朵聽字”等。含他的子女在內(nèi)，十二代都是薅草鑼鼓傳人。

2006年，他組建了天馬民間藝術(shù)團，薅草鑼鼓之外，還玩龍燈、舞獅、玩采蓮船、打地花鼓。技藝傳到了遠安花蓮、當陽干溪。僅在干溪，一年間就帶徒就30多人。天馬現(xiàn)有四套鑼鼓家鋣班子，都是他培養(yǎng)出來的徒弟。

藝術(shù)團成立后，他搞了三個月的培訓，每天供一頓中飯，殺了兩頭肥豬吃噠。徒弟們騎摩托早出晚歸，他就每輛每天補助一百事可樂瓶子汽油(1公升多)。

他和弟弟光平、光富三人都是鑼鼓歌師，子女們也都先后入了門。他的小女兒李馥伊9歲會打鼓樂開場曲，11歲會唱薅草鑼鼓。大女兒李星星去年始學，現(xiàn)已出場100多次。

吳繼清：不遺余力地整理曲譜。

吳師傅的祖上都是歌師，他是第六代傳人。由于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今天的民間文化生態(tài)鏈中，原生態(tài)的薅草鑼鼓已不復存在，曾經(jīng)耳熟能詳?shù)霓恫蓁尮母柙~和曲牌，逐漸模糊成“一鱗半爪”的狀態(tài)，急需搶救整理。近年，他花了三個月時間，投入兩千多元，收集整理出薅草鑼鼓“早晨揚歌調(diào)”、“正月的姐兒要花戴”等49個詞譜，豐富了分鄉(xiāng)薅草鑼鼓的詞曲庫。

袁國本：用薅草鑼鼓宣傳時事。

剛過世的袁老(終年91歲)做過民辦教師，演藝才能遐邇聞名，當?shù)赜小疤祚R的苞谷，桃子園的戲”之說。他擅長打鑼鼓，能唱400首鑼鼓歌，會打70多種鼓板。黨的“十九大”召開后，他牽頭用薅草鑼鼓宣傳會議精神。他創(chuàng)作了五句子《歌唱十九大》、哦火也《十九大精神到我鄉(xiāng)》、鑼鼓調(diào)《花兒紅》、《十九大精神到農(nóng)村》等，到田間地頭演唱。歌詞唱道：“北京召開十九大，我在山里開歌閘。祖國進入新時代，鄉(xiāng)村盛開富裕花。民富國強興中華?！?/p>

(本文執(zhí)筆人：陳斌。傳承情況由分鄉(xiāng)文化站站長望兵提供。傳承人具體材料源于當面采訪。采訪時間：2024年6月12日下午;地點：分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材料核實：分鄉(xiāng)文化站原站長劉珍)

2024年6月19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