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的車流，猶如一條黑色的鋼鐵巨龍，飛馳在穿山而過的雙向四車道的高速公路上，暮色籠罩下，連綿不絕的雪峰山脈若隱若現(xiàn)。遠處的山巒恰似潑墨畫中的筆觸，深淺不一地暈染開來。這是一條通往我的家鄉(xiāng)——溆浦的高速公路，是每一位溆浦兒女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倦鳥歸途。

群山環(huán)抱中，小城的輪廓在暮靄里漸漸清晰。裊裊的炊煙，與山間薄霧纏綿交織，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丹青。這里，是屈原流放八年之地，是《離騷》、《橘頌》的誕生之所。兩千多年前，那位偉大的詩圣，是否也曾佇立于此，望著同樣的山色，吟誦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千古名句?

車子緩緩駛?cè)爰亦l(xiāng)小鎮(zhèn)，熟悉的街道兩旁，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年貨攤。水果疏菜、瓜子花生、鞭炮對聯(lián)……應(yīng)有盡有，令人目不暇接。商店門口那播放過年音樂的大喇叭聲，小販們的吆喝聲，交織成一首無比壯麗的新年交響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記憶里，每年冬至前后，家中便開始彌漫著臘肉的香氣。大嫂總會提前打來電話，細問我想要腌制多少臘肉，她好提前為我腌制好。那一塊塊色澤誘人的臘肉，承載的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任憑歲月流轉(zhuǎn)，這份親情永遠都不會消散。

漫山遍野的橘樹依舊挺立，金黃的果實沉甸甸地掛滿枝頭，無人采摘，仿佛在堅守著這片土地。不禁讓人想起《橘頌》中的詩句：“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边@些橘樹，不正像征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樣，世世代代扎根于此，生生不息，綿延不絕。

車子穩(wěn)穩(wěn)開進自家的小院，我按響了兩聲喇叭，嫂子與侄子聞聲趕來，熱情地幫我打開院子的大門，迎接我們。這就是家的味道，親情的味道，溫暖而醇厚，令人深深眷戀。每次歸家，大嫂總是在廚房里忙碌不停，氤氳的煙氣中，她那單薄瘦小的身影雖有些模糊，卻無比溫暖。過去，大嫂在廚房操持，大哥便坐在我身旁，陪著我談天說地，聽我講述外面的所見所聞。興致高時，大哥還會拿起那把多年前，花15塊錢買回來的二胡拉上一曲。盡管他拉的樂曲有時那調(diào)都跑得沒了邊了，但我們?nèi)匀粯吩谄渲校K撫掌夸贊道：“大哥的二胡拉得越來越好了!”而后，兄弟倆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扇缃?，望著那空空的座位，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大哥胡琴的余音。然而，斯人已去，音容不再，心中只余下無盡的哀思與悲傷。

湖南的冬夜，寒冷刺骨，又沒有暖氣，氣溫常常降至零下四五度。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一邊烤著火，一邊嗑著瓜子花生，談天說地，享受著這難得的溫馨時光，其樂融融。如今，大嫂年近八十，身體大不如前。長年累月的操勞，讓她患上了腰椎間盤突出，進而引發(fā)坐骨神經(jīng)痛，常常徹夜難眠。大哥離世后，悲傷與歲月的雙重折磨，讓大嫂的身體愈發(fā)孱弱。前年，在愛心人士的幫助下，她還做了免費的白內(nèi)障手術(shù)，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白內(nèi)障手術(shù)不太成功，后遺癥是眼睛時常會流淚，整日里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這給她的生活，帶來了諸多的不便?？粗紳M皺紋的臉龐和虛弱的身軀，我滿心都是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夜幕降臨，過年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的響起。我們圍坐在火塘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聊著彼此的趣聞逸事。火光映照在眾人的臉上，溫暖而明亮。窗外，連綿的紫金山峰在月光下靜靜矗立，守護著這片土地，守護著這里的萬家燈火。

時光匆匆，大哥離開我們已快兩年。每次回到家中，看到他曾經(jīng)坐過的地方，心中總會涌起一陣酸澀。大哥雖比我大十八歲，但我們之間的親情從未因年齡而有絲毫疏離。大哥是遠近聞名的老篾匠，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輟學(xué)在家，父親讓我跟著大哥學(xué)篾匠，想著有門手藝傍身，無論何時都能有口飯吃?？晌业男闹袧M是讀書的夢想，無奈拗不過父親，只能妥協(xié)。十二歲的我，便跟著大哥走村串戶，當起了篾匠小徒弟。那些日子里，讀書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四年間，我偷偷讀完了四大名著，《春秋戰(zhàn)國》、《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等古籍名典，以及《三俠五義》、《大唐英雄傳》、《楊家將》、《山海經(jīng)》、《聊齋》等各類雜書。記得當時二哥還給我送了個有趣的外號：“書迷”，這對當時的我來說，還是非常貼切的。

忽然有一天，聽聞村里民兵營長說起鎮(zhèn)里正在征兵，我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前往，沒想到一路過關(guān)斬將，竟順利通過了體檢，就此我便踏上新的人生征程，開啟了夢想的新篇章。那年，我剛好十六歲。

母親離世前，曾反復(fù)叮囑我，兄弟之間一定要團結(jié)一心，不能起內(nèi)訌，免得被外人看了笑話。母親走后不久，我出資，侄子出地并負責(zé)操辦，為大哥大嫂和侄子建起了一幢兩層高的大洋房。房子依照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標準建造，低調(diào)又不失大氣?？吹剿麄兡茉谶@漂亮的房子里安享晚年，我打心眼里感到高興。大嫂常常逢人便夸我，說多虧有個好弟弟，才讓全家住上了暫新的大房子。她還說，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弟弟給哥哥出錢蓋大房子的，言語間滿是對我的驕傲與自豪。

由于工作繁忙，路途又遠，我有時幾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去，大哥大嫂都格外高興，嫂子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來招待我，這就是濃濃的親情。其實，大哥大嫂每逢年節(jié)，都盼著我能回家。就在大哥離世前一個月，有一次我正在開會，突然間接到他打來的微信視頻，我急忙掛掉，會后趕忙回撥過去，問他有什么事。他用平靜的語氣說：“老弟，沒啥事，就是有點想你了。”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一起相處這么多年，大哥從未說過這樣動情的話，怎么今天突然就……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大哥的小孫女，在縣城附近某小學(xué)當老師的她告訴我：“爺爺病重住院，確認已是肝癌晚期，你趕緊回來”。那一刻，我突然間感覺腦袋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我什么也顧不上，拿起車鑰匙，隨便收拾幾件衣服就匆匆往老家趕，那時恰好趕上清明前夕，天空中綿綿細雨下個不停，一路上回鄉(xiāng)掃墓的車流，也在瀟瀟的春雨中，匆匆行駛。緊趕慢趕，總算及時趕到溆浦縣中醫(yī)院，見到大哥時，他的精神看起來還算不錯。然后，當我與他的主治醫(yī)生談過之后，我的心就徹底不平靜了，因為，醫(yī)生明確告訴我：”你的大哥最多還能堅持半個月，還是回去吧，在醫(yī)院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經(jīng)過與大哥本人和家人的商量，最后決定聽從醫(yī)生的建議，回到家里去。其實，大哥心里還是想要留在醫(yī)院的，他的病他自己心里還是知道的，盡管他的家人都在瞞著他，但經(jīng)過這么久的時間，他心里哪有不清楚的?我知道，他其實不是想要留在醫(yī)院，而是想要留住那一份美好和對生活、對家人的熱愛，但他也知道，醫(yī)院和家人都盡力了，醫(yī)院也是回天乏術(shù)了。于是，我們迅速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我親自開車把大哥接了回來，讓他回家好好“調(diào)養(yǎng)”。

由于單位還有事，我只呆了兩天就匆匆返回崗位。然而，就在我回到單位大約十來天左右的時候，再次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她哽咽著說：“大哥已經(jīng)不行了，你快點回來吧”。是的，她讓我趕緊回去，或許還能見上大哥最后一面。聽著話筒里姐姐哽咽的聲音，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喃喃道：我的大哥沒了。腦海中，過往那些回家的溫馨場面，一幅幅、一幕幕地在我腦海閃現(xiàn)?？扇缃瘛?/span>

我緊趕慢趕，最后還是沒能見上大哥最后一面，只是趕上送他一程。出殯那天，天空中陰云密怖、寒風(fēng)呼號，不久就下起了雨，就如同老天爺也在為大哥而哭泣……

從那以后，我開始下定決心，以后只要有時間，我就回老家，無論清明、端午、中秋、春節(jié)……我一個節(jié)都不想錯過，逢節(jié)必回。

我的大侄子，雖說是侄子，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同睡一張床，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感情如同親兄弟般。大哥走后，五十多歲的大侄子愈發(fā)開始“懂事”，默默承擔(dān)起家里的全部重擔(dān)，悉心照顧著他的老母親(我的老嫂子)。為了他的老母親，放棄了在外打拚多年的工作，一個人回到老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每次我回來，都能感到無比寬慰和放松，心情格外舒暢。

有人說，父母不在了，回家就成了客人。但對我而言，只要老嫂子在，大侄子在，親情在，回家就永遠是回家。因為這里有割舍不下的愛，有血濃于水的親情，有暖人心扉的溫暖。我們在外打拚的游子，所有的努力，不就是想讓家人生活品質(zhì)好一點嗎?這個世界，只要還有親情在，那么愛就在，家也就在。

如今，我已步入花甲之年，“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回首已是花甲年”。那些年少時的記憶，如同老嫂子腌制的臘肉，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愈發(fā)香醇。每一次歸鄉(xiāng)，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讓我重新找回那份最初的純真與感動。家鄉(xiāng)的山水，家鄉(xiāng)的人，家鄉(xiāng)的味道，早已深深融入我的血液，成為我生命中最珍貴的部分。無論歲月如何變遷，這份深情，這份眷戀，永遠不會改變。因為，這里是我的根，是我心靈永遠的歸宿。

作者：本江 發(fā)表于2025年2月6日(大年初九)